第四幕(1 / 2)
以夏珑的个性,不难想象直接找她谈这个计划会遭到多大的反弹。况且她有一帮手下要带,先示弱恐怕会被同伴当成背叛行为。
但若由大教堂释出善意,事情就不同了。
尽管大教堂这边也会有同样反应,不过克拉克能替我们牵线。
「没想到……需要这样……」
我和缪里在黑暗中像狗一样爬向孤儿院。
在无法预测伊弗那边何时行动的状况下,我们需要尽早出手,便决定立刻动身拜访克拉克,结果出了个问题——有人在监视海兰借宿的宅邸。
八成是伊弗的手下吧。要是他们知道我们想找克拉克,不只会发现我们的企图,甚至可能为了阻止而直接危害克拉克。
于是我建议乔装或躲在商人补货的货马车里溜出去。
可是缪里立刻拒绝,而现在这个状况就是她的主意。
「缪里……这样走没错吗?」
我不知在弯弯曲曲的窄路里过了几个岔口,早就分不清东西南北。只能借由不时从上方探入的微弱阳光,看见眼前缪里毛茸茸的银色尾巴。露出耳朵尾巴的缪里运用狼的力量,应该是不会迷路,但我还是很紧张。
因为我们人在劳兹本历史悠久的地下水道遗迹里。
「快到了。」
缪里这么回答之后没多久忽然停下,害我一鼻子撞进她毛茸茸的尾巴里。
「这附近吧……呃,大哥哥你怎么了?」
我边打喷嚏边说没事。
「呃……啊,这边果然是板子。嘿咻。」
缪里用背顶开石板,向横挪动。
然后探头出去左右看看,向我招手。
「大哥哥,到了。」
她轻巧地跳进光明之中,我跟着探头出洞,发现自己在色彩缤纷得眩目的住宅中庭里。
「好美喔,这时候也会开这么多花啊。」
「要是没有这个味道,搞不好会迷路一下。」
缪里解开捆成一束的旅人袍,我拍拍膝盖,从她身旁爬出地面,回头看自己爬过的黑暗。据说古时候人口没这么稠密之前,大贵族就是用这条水路引河水灌溉他们广大的庭院。
随着城市发展,广大土地也分让给了许多宅邸。据说当时是认为没有必要花钱去填,但原主毕竟是贵族,或许是留下来作避难通道。后来大部分盖了起来,串联着一间间屋子。这遗迹似乎有定期清扫,连蜘蛛网都没有。
「你怎么会知道有这个通道啊?」
提议走这条路去找克拉克的是缪里,就连海兰也不知道有这条路的样子。
缪里用脚挪回石板,最后踢几脚将它踏平,耸耸肩说:
「因为大城市的故事里常常有这种地下水道嘛。我在中庭看到像石板路的东西从围墙伸到房屋底下,想说搞不好就是它,所以就趁处理被葡萄汁弄脏的衣服那时候,跟屋子里的人问了。」
难怪她当时来得有点晚,原来是这么回事。上街时总是充满好奇心的缪里,所见的世界真的与我不同。
「那时也没想到可以直接拿来用啦。对了,娘跟爹也说过他们曾经走过这种路,所以我才会想到。」
这么说来,我好像也听过这样的故事。
「我怎么能输给爹娘的冒险呢。」
我是不懂她想争什么面子,总之水道派上用场了。
「这里的房子好像都没人在,但我们还是在被人看见之前赶快走吧。」
「可能会有人来整理庭院嘛。呃,这边。」
缪里环顾四周,用狼耳聆听后朝太阳走。前方是住宅区深处,与马车行驶的道路是反方向。
这里也是大户人家的庭院,但没有海兰借宿的那么高档。以木栅设置的门很朴素,只有一个简易门栓。
缪里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并拉拴开门,我们来到夏珑带我们前往孤儿院时所经过的那种窄巷里。
「在这种地方玩鬼抓人一定很好玩。」
虽然现在不是说这种悠哉话的时候,但我也懂她的心情。这巷弄拐来拐去,甚至上下起伏,还有很多不晓得是人家土地还是公共洗衣场的不明生活空间。
旅人若只走大街,绝对不会发现这样的路。
「麻烦你带路喽。」
「交给我吧。」
缪里在平时的衣服上加了件袍子,狼耳在兜帽底下骄傲地拍动。她穿海兰借的华服很好看,不过我还是觉得这种平民装束比较好。
或许是时间不近中午也不偏傍晚,巷里没人,静悄悄的,缪里毫不犹豫地小步奔跑。我追着衣摆下不时闪现的银尾巴,怀里有封海兰写给克拉克的信,内容斥责伊弗的计划,并建议克拉克协助促成王国与教会的和平。
海兰是希望用这封信帮我说服他,请他替夏珑和大教堂牵线。
这次我不能再推辞黎明枢机这个称号。无论我如何谦虚,世人还是会设法利用这个称号,将它当成某种权威。
与其被人利用成为傀儡,不如用在我所相信的道路上。
「大哥哥。」
我重整决心时,缪里停下来转身。
她背后是我曾见过的楼房。
夏珑所资助的孤儿院。
幸好担心克拉克不在只是多余。
敲了几次门,克拉克就从窥视窗露脸了。
「天啊……」
他立刻开了门,视线跟着往我们身后探。
「只有两位吗?」
「这件事需要向夏珑小姐保密。」
见我们为正事而来,克拉克的脸随即绷起。
「进来再说吧。」
克拉克等我们进屋便关上门。
「可以借用你一点时间吗?」
「好……我,现在没事。吵闹的男孩子都到附近的铺子里工作了。」
不工作就没饭吃。我想起以前受类似设施照顾时的事。
克拉克手上有些墨迹,可能是正在趁孩子不在的时候做些文书工作吧。
「里面请。这时候还有点太阳,房里很暖和。」
我们在克拉克带领下穿过走廊,经过的房间里有几个小女孩在纺纱,还无法工作的幼童在一旁睡得正香。
单看这一幕,也许会觉得孤儿院状况安和,但这景象不一定能持续到所有人都长大到可以独力生活。
有个不测时没有亲戚可以依靠,一定很令人不安。
「两位请坐。」
面中庭的房间里有组桌椅,克拉克似乎就是在这里借阳光工作。
和缪里一起坐上感觉随时会垮的椅子后,克拉克略显紧张地站着问:
「这里能招待两位的,就只有冷开水而已——」
「不必忙了。」
我这么回答并开门见山地说:
「我们这趟来,是为了大教堂的事。」
克拉克的眼赫然瞪大。
紧绷的身体放松时,也吐出了认命般的叹息。
「既然还需要跟夏珑保密,应该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吧。」
克拉克从敞开的木窗望向中庭,如捱骂的少年般在身前交握十指。
「两位是需要我帮忙说些什么呢……」
「目的是让大教堂和夏珑小姐他们和解。所以克拉克先生,我们需要你替我向大教堂的圣职人员传话。」
海兰的权威都逼不开大教堂的门了,黎明枢机是教会改革运动的旗手,自己傻傻过去更不可能开得了。
可是,我们说不定能借克拉克的口传话。
然而事与愿违,克拉克的回答很冷淡。
「我……办不到。」
「……这是指传话,还是……?」
「都是。」
克拉克答得简短直白,视线却无力地垂向地上,感觉不太对劲。接着他闭起眼,说道:
「我也有一事相求。」
他直视我说出的话,使我为之愕然。
「能请您离开这座城吗?」
我当然有料到他会拒绝传话。
但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能请您什么也别问,赶快离开,再也不碰夏珑和教会的那些冲突吗?」
克拉克是能向教会领取圣禄的正式圣职人员,而黎明枢机是企图逼迫教会改革的人,也就是敌人。
明知如此还来拜托克拉克,是因为他出身背景与夏珑相近,也愿意协助夏珑管理孤儿院。而且他还违反教会的意思,分抄我翻译成俗文的部分圣经,发给城里的礼拜堂。与我见面时的兴奋神情,也不像在演戏。
这样的克拉克居然会要我别管这件事并离开这里,实在让我太过意外,不晓得该如何答复才好。而克拉克自己似乎也对自己说的话很没自信,视线飘移不定,还咬着嘴唇。
又是这种矛盾的感觉。语言很锐利,举止却像只怯懦的羊。
身旁缪里的叹息,好像在说又多了一个没用的哥哥。
「大哥哥是站在夏珑这边的喔?你还是要赶我们走吗?」
克拉克用按压伤口的表情看来。
「……」
他的回答,就只是默默点头。
表情怎么看都像是迫不得已才要赶我们走,我才惊觉可能发生了什么事。
「该不会是大教堂来恐吓你们吧?」
虽不知大教堂那边有没有接到黎明枢机来到劳兹本的消息,但很有可能早就严厉交代过绝不能听从王国方的人任何一句话。
孤儿院里孩子这么多,够当人质了。
可是克拉克摇了头。
「不是。他们一直都是躲在石墙里面,祈祷事情好转而已。」
他表情哀伤,话里却有钝刺。和源自不齿的愤怒或许有点像。
「不然是为什么?」
面对我的追问,克拉克慢慢摇头。
然后吸一大口气,像是想聚集某些东西。
「你觉得夏珑为什么留我在这里?」
投来的视线,明显有近似敌意的情绪。
「因为……你和他们有一样的过去……」
「对,但不只是那样而已。她可是夏珑啊。一个那么年轻的女孩子家可以召集、统率那么多被圣职人员抛弃的人,成为征税员公会的副会长。这样的才女,不会只因为这样的理由就把我摆在这里。」
他的口吻卑屈得像是在怨恨,又像是自弃。
我不禁看看缪里,缪里也疑惑地看着我。
「夏珑是认为我有利用价值,才让我管理这所孤儿院。当时教会停发圣禄,我正为怎么活下去而发愁时,这其实是帮了我大忙。而且多少收拾教会的烂摊子,也有赎罪的效用。」
克拉克说得很快,像在倾吐积压已久的心事。最后又用力吸口气,继续说:
「夏珑留我在这里,绝对不是因为身世类似的同侪意识,而是因为我的身份。和你的来意一样。」
说到这里,克拉克的脸都卑屈到扭曲了。
「夏珑当初也是希望跟大教堂和解啊,所以她留我在这里传话。」
夏珑也曾经希望和解?惊讶之余,我感到一点希望。
「那你不是更应该帮助我们吗?我——」
「不,没用的。」
克拉克打断我的话。
「没用?」
「没用。你知道夏珑现在的眼神为什么那么阴暗吗……夏珑当初也对我的——不,对我们的父亲怀抱着希望。」
背后走廊忽然传来孩子的哭声,但很快就停了。大概是纺纱的女孩在哄了吧。
克拉克等到哭声结束,四周再次恢复寂静,疲惫不堪地说:
「夏珑他们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激进。当时征税权发得很慷慨,外地人发现这是个安身立命的好机会,便四处奔波来帮助与自己境遇相同的人,组织公会来提供更好的帮助,并不是为了血腥复仇。」
满心仇恨、无论如何都要将圣职人员拖出大教堂吊死街头的夏珑,见到孤儿院的孩子们也会露出温柔表情。
会有这两张差异巨大的面貌,是有原因的吗。
「在这里征税的过程中,夏珑发现劳兹本大教堂里有很多『叔叔』,便以征税为由要和他们对话。大教堂在那时候就已经是门户紧闭,高阶圣职人员死不见人了。夏珑是认为征税有王权作后盾,他们应该会答应。」
伊蕾妮雅也是这么想。
「可是大主教这些高阶圣职人员全都不答应,因为答应就等于承认自己的罪行。」
克拉克弯起嘴角讽刺地笑。我也能体会。
不承认,就等于没发生过。
教会的种种恶习,就是这样累积起来的。
「但只是如此,夏珑他们还不会那么愤怒吧。」
克拉克垂下双肩,望向窗外。
那张侧脸上,心思随渐显昏黄的午后阳光飞驰。
「发生了什么事吗?」
经我一催,克拉克对着中庭闭上双眼。
「都是你的错啊,黎明枢机大人。」
随后投来的视线和言语与初会时完全不同,充满了愤怒。
「原因就是出在你在阿蒂夫升起了改革的狼烟。王国的圣职人员都慌了起来,纷纷询问教廷的意见,而答复就是『绝不妥协』。在阿蒂夫事件后,人们听说本来算是异端也算教会这边的北方群岛地区,竟然投靠了王国,而且教廷所派出的大主教还灰头土脸地被赶了回来,全城都在聊这件事。」
就是搭鲁维克同盟的船过去,想用钱收买欧塔姆他们的大主教。劳兹本是港都,事情是从船员传开的吧。
「这件事,让这个有许多外地商人的城市气氛变得很紧绷,大家都在传说教会不会允许王国继续占优势,早晚要开战。」
权力非得用武力保护不可。
而我和海兰打着改革教会的旗帜,挑战他们的权威。
「夏珑他们以为又看见了希望。认为在恐怕开战的急迫状况下,『叔叔』有成为人质的危险,会想到大陆避难。这么一来,也许会在临走前听听他们怎么说。」
会期待他人的善意,是因为心里还有慈悲。
夏珑个性实际,不会见死不救。
所以也期待对方呼应。
「结果被背叛了?」
克拉克悲凄地笑,双手安分不了似的又叠又放。
「大主教他们最后下的决定不是和夏珑他们协商,而是找商人帮忙。」
港口的冲突浮现脑海。那当中没有半分毫互相谅解的意思。
「王国因为你的表现,力量日益增强。所以教会认为以王国为后盾的征税员迟早会压垮教会,于是拉拢贸易商公会,正面与夏珑他们敌对。你知道夏珑见到这个结果有多错愕吗?这些『叔叔』眼看战争这种惨剧就快发生,也依然不愿意站上前线。」
克拉克的视线责怪的不像是翻搅世潮的天真蠢羊,而是他自己。
夏珑知道大主教那边的答复之后,一定是在克拉克面前伤心欲绝吧,而克拉克也因此明白自己是多么无力。
我也很清楚祈祷的力量在现实问题面前是多么无力。
可是克拉克接下来的话,表示事情不只是这样。
「不过……不过我和夏珑对那些人这么失望,是因为他们不是真正的坏人。」
不是坏人?
克拉克哀怨至极的笑潜入了我疑惑的空隙。
「大主教他们其实也知道我和夏珑在撑这间孤儿院,照顾这些小孩。这城市虽大,这种事还是藏不住的。可是他们没有责怪我,还找人捐钱,帮我们维持下去。我看夏珑也多少有察觉这件事吧。」
我愈听愈糊涂。
大主教他们会捐钱给这所孤儿院?他们拒绝对话,拒绝亲上前线抗争,还找贸易商公会驱赶征税员,居然会做这种事。
缪里喃喃地对想不通的我说:
「真正的坏人,其实很少。」
克拉克睁大眼睛,慢慢点头。
「对。在夏珑他们态度变得强硬、激进的时候,我从高阶祭司听说了大主教他们的想法,真的是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大主教他们并不是觉得夏珑他们碍事而找来贸易商公会的。」
看着缪里白眼耸肩,我不禁插话。
「请、请等一下,我听不懂这是在说什么。那个,我打听到的是,大教堂找商人帮忙,要让教会在对王国的战争中占上风。而且你也说,这是大主教他们拒绝面对夏珑小姐那边而做的对策,那怎么……」
不是和夏珑他们敌对?
仿佛站在不知该如何落脚的沼地里,类似晕船的感觉侵袭了我。
克拉克突然以格外温柔的微笑看着我,像是对我的混乱表示理解。
「很难懂吧,我也一样。可是听他解释以后,我总算是明白了。大主教他们不完全是坏人,但当然也算不上好人。」
稍作停顿后,他继续说下去:
「大主教他们为了守住地位,必须让教廷知道他们也在对抗王国。可是他们也怕这样下去会演变成真正的战争,真的要和夏珑他们动刀动枪。尽管王国正在势头上,但教会这个组织的力量还是非常强大,大主教他们认为自己必将获胜,赢得不该赢的仗。你们认为届时会发生什么事?大主教这群赢家,首先会收到教廷来的命令,要他们把胆敢对抗教会的人送上火刑台。」
王国的尖兵是什么人。
就是夏珑他们。
「谁能忍心烧死自己的骨肉呢。他们心里还是有良知的。会捐钱给这所孤儿院,表示他们还没忘记什么叫罪恶感。他们的罪恶,就在于不够坏也不够好,以及对大教堂主教宝座的执着。很不幸地,这些这也不想那也不要,可悲又迷茫的羔羊很有脑袋,也很有权力。于是他们将贸易商组织起来,想出能陷王国于绝对不利的计策,期盼王国让步。」
为了什么?
这还用说吗。
「为了不跟王国开战啦,大哥哥。」
也为了避免战胜而烧死夏珑他们。
缪里在早前也提过,若能制造绝对优势,引导国王让步,便可能不战而胜。战争其实都是在双方驳火前就互相对抗很长一段时间,这期间都在吓唬对方,让对方认为开战会吃亏。
在这份上,笼络商人实在是绝妙的一步。
因为那表面上可以维护自己的立场,也应能保护夏珑他们。
「可是夏珑他们听说实情以后,反而失去了最后的希望。因为他们晓得自己无法将大主教他们视为彻底的坏人,也无法期待他们悔改而和解。面对这些将他们推入不幸的元凶,他们舍不去愤怒,也无处宣泄。这样的苦恼,很容易变成怨恨。」
夏珑说,想矫正他们就非得先彻底击溃不可。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那样不够好也不够坏的态度,一定让夏珑他们非常难受吧。毕竟大主教他们到头来还是要忽视自己过去的罪恶,继续戴他们道貌岸然的面具。
然而听了这番话,我气的不是自私的大主教他们,而是伊弗那边。
虽然大主教他们的计划是源自扭曲的良心和内心的弱点,但还是为了保护夏珑他们。伊弗那边却像是在嘲笑他们,要利用这一点。
伊弗那边是以必然开战为前提立定计划,而且恐怕会亲手点起战火。他们会没发现大主教的算盘吗?不可能的事。
他们是连血和泪都想卖钱的人。
一个念头闪过我脑海。如果将大主教他们的计划遭到商人利用的事告诉克拉克,克拉克说不定就会向大主教转达这件事。
可是这会有什么结果?不管怎么想,我只能想到大主教他们切割商人,态度硬化而再也不相信任何人。那样做只是满足自己小小的正义感而已。这个事实对商人不利,应该能换来更好的效果才对。
以这个事实为杠杆,有办法扳动伊弗他们吗?就算和解无望,是不是也能请他们安排双方坐下来谈呢?不然——
「大哥哥?」
缪里将我唤回神来。
「不、不好意思……这些话让我有很多事要想……」
缪里轻叹一声后,往克拉克看去。
「但是,为什么?」
「咦?」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要大哥哥离开这座城啊?就算不可能和解,大哥哥还是站在那只臭——夏珑这边的啊?」
没错。难道他是要我别再添乱吗?
黎明枢机这称号,如今有巨大的社会影响力。
但若只是巨大,无法敏捷行动,就跟牛闯进摆满壶的油铺一样。不管做什么,都免不了弄得鸡飞狗跳。
克拉克抬起头,疲惫地笑。
「您还不懂吗?因为我没办法责怪大主教他们,我也陷入了同样的罪孽啊。」
那是一张呜咽啜泣后的恍惚笑容。见到克拉克这个样子,缪里的表情忽然变得沉痛。
与我熟悉的不同,非常成熟。
「你爱上她了吗?」
这让克拉克倒抽一口气,闭眼咬牙。
「……对,所以我没资格指责大主教他们。我身居圣职却被她吸引,所以才会甘愿留在这里照顾孤儿。同时——」
克拉克失去光彩的眼睛转向我。
「我无法帮助夏珑而你却可以,也让我好难受,觉得自己好窝囊。这除了嫉妒以外,什么也不是……」
世上没有完全无辜的牧人。且圣经上说人人生而有罪,只能祈求神的救赎。
克拉克并非圣人,只是个平凡的善良青年。
他会这么痛苦,是因为他真心爱着夏珑,而他的信仰也是千真万确吧。
看着闭眼低头的克拉克,我忍不住伸出手,但被抓回来。
缪里对我摇摇头说:
「走吧,大哥哥。」
善解人意的缪里用眼神告诉我,我们已经无法期望克拉克的协助,不管说什么都会伤他更深。我放下手,缪里便如见我放下武器般松了口气。
即使明知再待下去也不会有任何进展,然而我也不太愿意把心灵快被大石磨磨碎的青年留在这里。
最后是缪里拔草似的拉着抬不起脚的我,我才终于能走。
「如果我和夏珑像你们一样是兄妹就好了。」
突来的这句话使得缪里突然耸肩愣住。
缪里一直想推翻我们兄妹的关系。
大概是心里闪过订正的念头,但又觉得太小家子气吧。
她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侧脸似乎非常紧绷。
「缪里?」
走廊上,我忍不住叫她。只见她闭上眼睛,慢慢吸口气说:
「我不会永远是你妹妹。是吧?」
看她像平常一样嘟起嘴,我就放心了。
「我倒是很希望你早点变成不用人伤脑筋的妹妹。」
缪里嘴嘟得更大,抱着羊的原毛路过的女孩子看得都傻住了。
走出没人目送的孤儿院,在阳光明媚但仍有冬季余韵的寒风吹抚下,叹息脱口而出。大教堂里的大主教他们和夏珑那边的关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本应联系两者的救命绳克拉克,又因为爱上夏珑而无法指责大主教他们。
但我也不是一无所获。
「话说大哥哥。」
「怎样?」
缪里用力拉我袖子,我转头问。
「你有抓到那些话的重点吗?」
她像是要继续刚收起的嘟嘟脸,往我瞪来。
「那个做坏的大哥哥,透露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是不觉得克拉克比我差劲,但承认我们是同一类型倒还可以。
「你是说伊弗他们吧。」
缪里听了稍微噘起嘴,很刻意地挑起一眉。
「哼……有点成长了嘛。」
我都不晓得换了你几年尿布,竟敢这样说我。可是有黄金羊齿亭的前例在,我恐怕有好一阵子回不了嘴。
「那只坏狐狸,完全是反过来利用教会的人没有真的想开战嘛!真的坏死了!」
可能是缪里也很爱捣蛋,有点同类相轻吧,骂得特别凶。
「伊弗小姐无视于大主教他们的意思,想引爆战争。虽然他们自己是说,不会让任何一方得胜……」
但是否真能如此还是未知数,而夏珑他们必定要为点燃引线负责。最重要的是,战争不会让任何人幸福,只有伊弗他们能在黑暗最深沉的角落,十张二十张蜘蛛网底下优雅地喝着葡萄酒。
而我们现在终于发现他们的位置,抓住他们计谋的核心了。
「缪里。」
走在前头的缪里听我一唤而停下,转过身来。
「什么事~?」
并以刻意拖长的稚嫩语调这么问。
说句不中听的,那双红眼睛就像是等着我陪她玩的小狗。
「我无法坐视伊弗小姐的诡计,夏珑小姐也需要帮助。」
缪里两端嘴角高高吊起,笑得好不开心。
对四周看也不看就露出耳朵尾巴。
「我希望大哥哥永远都是这么帅的大哥哥。当然——」
缪里贼兮兮地挽着我的手。
「条件是我要当你的盾,还有你的剑。」
有个游戏叫两人三脚。
互相补足彼此缺点这种事,没有固定的形式。
「只要有你在,在容易踏空的地方我也敢大胆踏出去。」
缪里拍着耳朵尾巴说:
「那现在要怎么做。」
「要先威胁——咳咳,请求伊弗小姐协助。用黎明枢机这个夸张的名称。」
「嗯哼?大哥哥也会说这种话啦。」
缪里笑得好贼。
「大哥哥,抓狐狸喽!」
但那也是张可靠的笑脸。
在海兰的护卫骑士把监视海兰那间宅邸的人抓起来盘问后,我们很快就查出伊弗住在劳兹本的哪里。
不过伊弗也没有特别想隐瞒的样子,监视的人们很快就松口,而那个地方也是劳兹本的公共建筑。
海兰向议会打听后,还知道伊弗是以要留下来做一阵子生意为由,经过正式手续租下来的。
看起来诡计多端,该做的还是会照规矩来,实在很有伊弗的风格。
「出事就大喊,我会派骑士守着。」
我在伊弗下榻处附近下马。
这队伍共有四匹体格强健的骏马,海兰一匹、两个骑士各一匹,另外还有两名徒步护卫。对海兰转述克拉克的话,让她知道伊弗的巢穴有多深以后,她似乎完全把伊弗当成了敌人。
「拜托你了。」
言重了之类的话,我没有说。伊弗摆在天平上的,不只是劳兹本庞大的交易利益,还是关系到王国存亡,规模无从估计的惊天走私。
与黄金相比,人命是那么地轻。
且伊弗是极为谨慎的人。即使我有利用价值,我也不敢说自己安全。
「走吧,缪里。」
「嗯。」
我们留下表情担忧的海兰与其部下,单独向前走。
这里是吵闹的劳兹本当中难得安静的地方,以前很繁荣,现在成了时代潮流退去的遗迹。当年港口设在这边河口,市场也是热闹非凡。
「感觉好神奇喔。才走没多远,原本挤到不能呼吸的人群就全不见了,好像变成另一座城一样。」
「这边几乎都是大商行跟工匠公会的仓库,所以才会这样。」
建筑物本身都还在使用,但又大又旧,给人灰暗的印象。即使不时有满载货物的马车经过,也没有值得赞叹之处。
劳兹本是建立于河口的城市。据说这里的港口在多年前由于淤沙严重,船再也进不来而迁移。而且这里腹地本来就小,港口机能又转移出去,活力急速流失。
且更糟的是这里原本是闹区,建筑物都是又大又气派,小工匠和摊商付不起租金,打掉重建为低价住宅也不太实际。
人口不断流失而没落,没落了就没人想来。
于是这里现在不是因为屋子大而改建成仓库,就是因为可以避开扰人的喧噪而成了富人的别墅用地。
伊弗租的就是在这地区从前专门用来装卸、估量麦榖,现在已经没人使用的公仓。
「她穿得那么高贵,怎么会住这种地方啊。」
总算抵达后,见到的是如缪里所言,十分不起眼的建筑。
一楼部分整个都是卸货区,有个大得像鲸鱼嘴的木门,鲸鱼嘴旁是直通二楼的石阶。
整栋楼有四层,一至二楼为石造,再上去是木造,都已发黑。
任何角落都没有华美的装饰,完全是实用取向,且现在再添上无人使用的哀愁,不只是不起眼,还显得很阴郁。
「其实还是很有伊弗小姐的感觉啦。」
「是吗?」
「你看镶在这里的铜板。」
一楼镶了一面布满绿绣的铜板。
「嗯?呃……麦捆路?」
「那是门口这条路的名字。麦子是这座城的生命线,表示这里是这个地区的核心建筑,以前还要负责维护这条路呢。」
维护道路基本上是沿线居民的责任,名字能做路名的,都是那条路的头脸。尽管这里遭到时代遗弃,对这座城仍然有重大历史意义。伊弗不找金玉其外的豪宅,而选择住在这种地方,实在很像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商人,有种莫名的欣慰。
「从这种地方也能看得出她的谨慎呢。」
「大概听得懂。守卫也在看我们呢。」
「咦!」
缪里往二楼看时,一楼的门打了开来,在黄金羊齿亭见过的护卫从楼上的窗口露脸。
「老板正在等二位光临。」
真的是高高在上。可以窥见他们明知我们会来,或是来了也无所谓的自信。不然就是虚张声势,要对方吓自己。
伊弗就像颜色会随观看角度改变的宝石。
胡思乱想反而容易中陷阱。
「我们走吧,缪里。」
「我先把麦子袋拿出来。」
不知她是几分认真,她将挂在脖子上,装满麦榖的小布囊从衣服里拉出来。继承赫萝之血的缪里,能借小麦的力量化为狼形。无论伊弗的力量再强大,也肯定是赢不了狼,除非某个傻哥哥被抓起来当人质。
一定要小心。我反复自诫。
我们登上石阶,穿过开启的门,见到两名护卫在门后注视我们。
「打扰了。」
两名护卫话不多说,一个关门一个领路,连检查我们有没有带武器也没有。
伊弗租借的古老麦仓与想象不同,堆满了物品。每样都摆了很久,应该不是伊弗的货。黯淡的景象,和服装华美的护卫很不搭调。
所幸地面扫得很干净,没有到处积灰。走廊虽窄,却很通风。淡淡的河口海潮香,取代了尘埃的味道。
护卫默默上楼,往三楼去。从楼梯可以综览一楼仓库,也能直接看到四楼的天花板。
横跨镂空部分的粗柱不是梁,而是起重机的残迹,滑车和断绳如藤蔓般到处垂吊。
穿过三楼来到四楼,楼梯尽头摆了张大桌,那个大汉就拿着羽毛笔坐在桌边。他体格大归大,羊皮纸上的字却又小又整齐。
写的是陌生的语言,一个字也看不懂。
「老板在里面。」
大汉只是这么说就继续文书工作。
缪里似乎不喜欢他们的从容态度,哼了一声。
「老板。」
护卫敲敲深处房间的门,里头小声回答:「进来。」
门一开就有股冷风抚过脸颊。
「伊弗小姐?」
门后像是办公室,但没有伊弗的身影。
「大哥哥。」
缪里扯扯我的袖子,我随她的食指看过去。那里还有另一间房,面河的一侧没有墙,对外开放。
海面反射的浅蓝色渲染整个房间,远处可见劳兹本忙碌的港口,这里却安静无声,美得宛如梦境。
伊弗就在那房间外,面河口的阳台。
「你是来补黄金羊齿亭没给我的答复吗?」
她坐在大椅子上,一旁放着酒和肉干。那个举伞少女也在,笑咪咪地看着我。
「景色很美吧?从前大船还会停到这间房子前面来,要二十个人操作的起重机抬起头,将送过来的小麦从轨道送到一楼仓库去,流得像瀑布一样。」
伊弗头转也不转,愉快地说。
「伊弗小姐,我明白您的诡计了。」
伊弗换边翘脚,举起右手。举伞少女一鞠躬,踏着优雅步伐穿过我们身旁,离开房间。
「你是反过来利用大主教他们的父母心,想出了这场走私计划吧。」
一只海鸟哔哔叫着飞过。在船上或港边凶狠得不能疏忽的海鸟,在这里看起来却是很孤单的样子。
「父母心啊。」
「我不喜欢这样的欺瞒行为,也同情不起来。」
伊弗似乎很喜欢这个回答,解开交叠的腿站起来。
「你听谁说的?大教堂应该谁也不会开门才对……应该也没有圣职人员会帮助跟海兰一伙的你啊?」
我注意到缪里的站法有所改变。逆光中,伊弗的眼神有如盯上猎物的林兽。
「我可是黎明枢机呢。」
这话使伊弗睁圆了眼,嗤嗤笑起来。
「说得没错。你有你的管道,也有你的智慧。不错,非常好。」
伊弗笑了笑并深吸口气,说道:
「所以呢,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逆光而潜藏在黑影中的眼珠、嘴巴,有如在黑暗森林游荡的野兽慢慢浮现。
暴露敌意之后,伊弗的身影感觉膨胀起来。
伊弗经历过我们所无法想象的无数风浪,我不认为自己赢得了她。可是,我十分确信正义站在我们这边。
「我会大举告发你们。」
「喔?」
「以黎明枢机的名义,公开告发商人企图欺骗大教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