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2 / 2)
「你觉得不可能吗?」
说著,罗伦斯轻轻拨弄寇尔的头发。
罗伦斯挪开手后,寇尔也没有要抚顺一头乱发的意思。
光是动脑思考,寇尔似乎就已经忙不过来了。
「我承认你的头脑很好,不过,要是你随便想想就能明白她刚刚的举动是怎么回事,那我的面子怎么还挂得住啊。」
罗伦斯笑著说道,然后轻轻抚顺寇尔的头发。
「那家伙是真的在生气。不过,跟我吵架的样子是装出来的。」
罗伦斯拿起缠在腰上的皮袋,然后取出一枚崔尼银币。
他把崔尼银币压在寇尔鼻头上说:
「这些钱够你们吃吃喝喝了吧,你只要记得别让赫萝喝太多酒就好了。」
「……」
寇尔似乎还是不明白罗伦斯为何不追赫萝,他收下银币,并露出感到很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心里在想什么,赫萝掌握得一清二楚。她看出我对伊弗说的话很感兴趣,可是她很讨厌伊弗,根本不想看到伊弗的脸。」
虽然寇尔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但罗伦斯没有多做说明,只是从背后推了寇尔一把。
还加了一句:「想知道答案,就去问赫萝。」
虽然寇尔犹豫了好一会儿,但聪明的他最后照著罗伦斯的指示,跑了出去。
就算在人群之中走散,相信赫萝也会找到寇尔。
「接下来……」
伊弗方才说只要去黄金之泉,就会知道是怎么回事。
就算罗伦斯是外地人,也知道伊弗说这句话的意思。
港口城镇凯尔贝从以前就有一个习惯,每当镇上要讨论重要议题时,都会在三角洲的黄金之泉旁边进行。
如果在北凯尔贝召开会议,结果就难免偏向北凯尔贝的人;若是在南凯尔贝开会,结果就难免倾向南凯尔贝人。会有在三角洲开会的习惯,想必是为了避免事情偏颇于某一方。
只要是个商人,听到镇上的有力人士与家道中落、但即将成为大商人的贵族女子将在这儿齐聚一堂,肯定都会想前去一探究竟。
不管有再好玩的娱乐,也赢不过如此有趣的场面。
当然了,凭赫萝的实力,她轻轻松松就能够抓住罗伦斯的脖子,让罗伦斯跟著她走;但贤狼很清楚自己这么做,必须付出一些代价。
与其付出代价这么做,不如自己先退一步,然后再从罗伦斯身上挖出利益。
罗伦斯接受了赫萝提出的交易。
罗伦斯举起手,胡乱抓了抓浏海。这是一种自嘲的表现,他在嘲笑自己只有面对这方面的交易时,才能够轻松识破赫萝的心声。
相信赫萝一定也觉得受不了这样的他。
「看热闹的费用要一枚崔尼银币啊……」
罗伦斯在胸前交叉起双手,歪著头这么说。对于自己会有这样的反应,罗伦斯不禁有些后悔;或许他太过大方,给赫萝太多钱了。
不过,这样赫萝就不能抱怨了。
罗伦斯走了出去,拨开人群踏进久违的市场。
他觉得自己也顺利融入了人潮之中。
如今还留在这儿的,只有如蚂蚁大举来袭般鼎沸不绝的杂沓人群。
走进市场后,感觉像来到了异世界。
虽不知真假,但听说位于三角洲上的市场是在沙地深处打入无数木桩,作为市场的地基。
然后,为了避免盖在木桩上的市场被河水冲走,据说市场里有一大半都是石造建筑物。虽然能够理解如果采用木造建筑物,钉子很快就会因为生锈而变得脆弱,但是把石造建筑物建盖在沙地上,难道不会下沉吗?
当然了,到目前为止从没听过有这种事情发生,所以应该不用担心吧。
另外,因为市场里多是石造建筑物,随风吹来的沙子会积聚在建筑物之间的缝隙,所以市场看起来很像遥远南方的沙漠国家。
走进随风传来的语言也非常多样化的市场后,罗伦斯很快地找到伊弗所说的黄金之泉。
黄金之泉四周是一座圆形广场,而以此为中心,一共有四条道路延伸到东西南北四方。
另外,黄金之泉中央竖著一根长木桩,代表其中心位置。
或许是有什么驱鬼避邪的作用,泛黑的长木桩上绑了三条晒得乾巴巴的鱼,而此刻正好有一只海鸟停在长木桩上。
在黄金之泉的角落,摆设了三组桌椅。桌椅四周站著三名身穿皮制铠甲的士兵,手持枪柄高出其身高一倍的长枪。
罗伦斯环顾四周一圈后,发现围绕著黄金之泉而建盖的旅馆或客栈,二楼窗户全都敞开著。从窗户探出头的净是一身贵气装扮的商人,其中有些人身边还有女子服侍。照这样子看来,在这里看热闹果然算是一种娱乐活动。
罗伦斯当然没有富裕到能够坐在旅馆里悠哉地看戏,他向藉机小捞一笔的摊贩买了啤酒后,找了个不会距离桌椅太远、能够听清楚交谈内容的地方定下来。
虽然没看见伊弗的身影,但椅子上已经坐著从装扮就能看出身分的人们,各阵营的战友们也互相耳语著。
那么,这次是什么样的议题呢?其实没必要特地这么向人请教。
因为面对娱乐活动时,没有人比商人更容易露口风。
虽然面对赚钱机会时,商人的口风很紧;但面对谣言时,总容易说溜了嘴。罗伦斯身旁的一群商人手拿著蒸馏烈酒大声聊天,光是竖起耳朵偷听他们说话,就足以掌握议题的内容。
这群商人可能是在船旅途中暂时停留凯尔贝,每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罗伦斯好不容易才听清楚他们的谈话内容。简单扼要地说,这次的议题就是要不要扩建三角洲上的市场。
罗伦斯以前来凯尔贝时,也曾听过这样的话题;或许这是凯尔贝经常议论的话题吧。
不过,单纯来说,只要扩建三角洲上的市场,就会有更多商人和商品进出,城镇税收也会随之增加,所以大家的意见应该会一致,没什么好特别讨论的才对。
当然了,就是因为事情没那么简单,这个议题才会被频频拿出来讨论。像这种状况,大都是因为权力者之间利害关系对立的缘故。
罗伦斯一边喝了口啤酒,一边抱著有些坏心眼的心态眺望坐在桌前的人们,等待这利欲薰心的好戏开演。
这时,忽然有样东西吸引了罗伦斯的目光。原来是停在木桩上的海鸟在那瞬间飞了起来。
可能是在海鸟飞起的前一刻,也可能是在那下一刻,高亢刺耳的钟声响遍整个市场。这时,四周的喧闹声宛如浪潮退去般消散,变得一片安静。
罗伦斯看向摆设在黄金之泉旁边的桌椅,发现会议出席者们纷纷站起身子,互相伸出右手握手,宣告会议即将开始。
「奉伟大的河川精灵罗姆之名,会议开始!」
出席者们就座后,三名士兵朝著天空举高三次长枪。
这样的始会仪式,宛如古老帝国时代召开贤者会议一般正式,但为了让会议具有权威性,或许有必要进行这么点仪式。
这也让人认为,过去在这里想必发生过数次让会议权威受损的事情。
一个决定城镇政策的会议如果不具权威,城镇转眼间就会陷入纷争之中。因为这样的状态就像是少了指挥官的佣兵集团一样。
治理国家时当然也是一样的道理,所以国王才会说,自己是由神明授予王权的人。
罗伦斯喝了口啤酒,然后在嘴角浮现讽刺的微笑,忍不住喃喃说出内心的感想:「不管做哪一行都不容易呢。」
「你果然也这么觉得啊?」
不过是在自言自语,却突然听到有人这么做出回应,罗伦斯口中的啤酒差点喷了出来。
罗伦斯慌张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结果看见没出现在会议区里的伊弗。
「看你这么慌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事情?」
伊弗从缠在头上的头巾底下,投来带著淡淡笑意的目光。
「……商人都会把秘密连同金币收进荷包里啊。」
「如果能够也带进坟墓那更好。」
「是啊,一点儿也没错。」
看见罗伦斯动作夸张地耸了耸肩,伊弗便像个城市女孩一样毫无顾虑地笑了出来。
「那么,你来找我这种市井旅行商人,是有何贵事呢?」
「你还好意思这么说,我可是一辈子都忘不了曾经被你掐住脖子耶。」
听到伊弗这么说,罗伦斯实在很难出声反驳。
不过,一个再伟大的将军,孩提时肯定也曾经因为与某人吵架而哭泣。
「我还以为你一定是坐在那边的位子上。」
「你说参加那种仪式?要是参加那种东西能够有所收获,我早就也跟著大家拜什么神明了。」
伊弗这么说完,把视线移向黄金之泉。
虽然罗伦斯毫不客气地凝视著伊弗的侧脸,但还是看不出她的真心想法。
伊弗今天如此多话,是因为心情好,还是心情不好呢?
罗伦斯在心中嘀咕:「如果伊弗跟赫萝一样都是狼,那八成是因为心情不好吧。」
黄金之泉旁传来一声响亮的咳嗽声,紧接著进行了显得形式化的议题宣言。
「会议开始了喔。」
如同在罗伦斯身旁喝著蒸馏酒的商人所言,宣言内容确实是针对三角洲上的市场扩建问题。
议题是由与伊弗同船、打扮气派的男子负责宣言,他看来似乎很习惯在众人面前演讲。
「我不会说这种会议就像一场闹剧,但你不觉得会议的结论,总是在会议场地以外的地方定案吗?」
或许受到近似忌妒的情感干扰,听到伊弗的话语后,罗伦斯不禁顿了一下才回答:
「……意思是说,你受托进行台面底下的交易?」
伊弗或许感受到了罗伦斯的情绪。
她耸了耸肩,叹口气说:
「说穿了是这样没错。」
「我很好奇,接下如此重责大任的伊弗小姐,怎么会跑来我身边打混?」
说了这句话,罗伦斯才觉得自己的忌妒似乎表现得太过露骨,但又觉得伊弗应该会原谅他的小小别扭,于是改变了想法。
毕竟对于无根无蒂的旅行商人来说,得到某城镇有力人士的信赖,是一件无比光荣的事。
不过,听到罗伦斯的话语,伊弗突然一脸愕然。这让罗伦斯感到有些惊讶。
罗伦斯心想,自己应该没说出让伊弗如此讶异的话,随即看见她再次把视线移向会议区。
会议区里,看似北凯尔贝与南凯尔贝的代表者们正在交谈,那样的交际应酬看起来没有想像中那样带著霸气,甚至给人一种愚蠢的感觉。
伊弗从会议区拉回视线,下一秒钟罗伦斯也跟著拉回视线。
然后,伊弗露出与看见寇尔那时一样的笑脸。
但是,罗伦斯立刻改变了这样的想法。
伊弗此刻的笑脸,是两人在以皮草与木材著名的雷诺斯搏命互斗时,脸上露出的笑脸。
「如果我说很高兴看到你坦率地闹别扭,你会笑我吗?」
罗伦斯明白了伊弗前一刻看向会议区的理由。
或许属于狼那一类的家伙,都没办法表现得很坦率。
「会啊,我可是会捧腹大笑呢。」
商人与商人总是致力于隐藏真心,然后互相欺骗,想尽办法为自己找出更多利益。
如果照著这种近似本能的商人准则,罗伦斯应该要设法讨伊弗的欢心,好让自己也能够在台面底下的交易参一脚。要不要闹别扭根本是次要问题,把这样的情绪表现出来更是要不得。
即便如此,商人的朋友还是只有商人。如果这是事实,聚集在赚了大钱的商人身边的人们,一定都会隐藏真心,一心只想讨好这个赚钱商人。
然而,就算是传说中的伟大勇士,也会有想要休息的时候。
所以罗伦斯没有讨好伊弗,还表现出忌妒心的举动,反而让伊弗这只狼感到高兴。
伊弗一脸自嘲地低下了头。当她抬起头时,眼里散发出彷佛用雪水清洗过似的清澈光芒。
「我来找你说话果然是对的。老实说,那边那些家伙来找我,让我郁闷得不得了。」
伊弗露出一副感到厌烦的模样指向会议区。
「因为没赚头?」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伊弗脸上尽管缠了好几层布,还是看得出来嘴唇明显变得扭曲。
然后,她伸出手抢走罗伦斯手中的啤酒。
「我在雷诺斯和罗姆河上大闹一番后,只要进到这个城镇,就能够稍微松口气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有那些家伙。」
那些人可能是政治庇护者,或是财力雄厚,足以让地方领主无法行使逮捕权的出资者。
不管他们是哪种人,想必都不是与伊弗拥有对等立场的人。
在独来独往的旅行商人当中,也有像伊弗这类的存在。
虽说已家道中落,但伊弗拥有贵族头衔,并且从谷底一路爬上来,这样的她肯定拥有很多旁观者无从猜测起、斩也斩不断的人际关系。
虽然在市场入口处遇到时,那些人表现出尊敬伊弗的态度,但伊弗的表现让罗伦斯改变了想法,或许事情并没有他想的那么单纯。
「虽然我的存在就像那些家伙的护卫,但他们下的命令是我根本办不到的事情。你知道这个市场的由来吗?」
听到伊弗丢来的问题,罗伦斯没有刻意逞强,而是老实地摇了摇头。
「几十年前之所以会盖这个市场,是因为南方的商人们想要有一个与北方联系的贸易据点。这些商人当然也向地主表达了想要买下三角洲,并且在三角洲上建盖市场的意愿。可是,智慧稍显不足的地主们认为卖掉土地会造成大亏损,于是坚持要自己建盖市场,甚至不惜背负莫大的债务。」
「地主是北凯尔贝人,而借钱给地主的是南凯尔贝人。」
伊弗稍微挪开缠在脸上的头巾,喝了两口啤酒后,把酒杯还给罗伦斯说:
「没错,那边那些人就是借款者和贷款者的儿子们。跟人借了钱的地主没有失去土地,而且每年还能够收取庞大金额的土地租金,但相对地必须支付跟租金同样金额的借款利息。对于这样的事实感到焦躁的地主们,当然拚命地想要找出解决之道。」
「可是,地主们找不到解决的方法。」
伊弗点了点头,露出彷佛连人命都会以银币枚数来衡量似的冷漠目光。
「那么,这些第二代接著会想找什么呢?答案很简单──那就是让他们出气的对象。」
「然后把不可能的任务硬塞给这个对象,是吗?」
伊弗脸上的表情此刻已如湖面般平静,没有一丝变化。
她确实有可能成为大商人,但现在终究还只是个稍稍有钱的商人罢了。
伊弗不是利用他人的一方,而是被利用的一方。
她接到的命令是,解决北凯尔贝与南凯尔贝之间的市场问题──也就是把这个任谁都知道不可能改变的情势,彻底地扭转过来。
而且,这些第二代并非真心期待伊弗能够解决问题,他们的目的是找一个可怜的代罪羔羊,好让他们有谴责无法解决问题的对象、让他们排解焦躁的情绪。
身为输给伊弗的人,罗伦斯忍不住期望这位强过自己的人至少也是个能称霸世界的狠角色。
「不过,遭遇不幸可不是我的专利。你去过雷诺兹那里了吧?」
伊弗若无其事地这么说。伊弗与罗伦斯之所以有著不同的韧性,想必是因为彼此一路游过来的海洋不同吧。
「是啊……那里出乎意料地破烂。」
「咯咯,你说话也不用这么直接吧。不过,就连一手包办铜制品出口的商行,也会被掌权者榨取利益。凯尔贝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没有一个地方比光有权力,却没有钱的地方更悲惨。
有钱人不会吵架才是世间真理。
「总之,我该去跟人家讨论事情了,要是继续待下去,我怕会给你添麻烦。」
伊弗补上一句:「感谢你的啤酒。」接著便迈步离去。
看著伊弗的背影,罗伦斯忍不住叫住她说:
「狼骨的事情……我顺利问出来了。」
伊弗听了回过头来。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然后再次踏出脚步。
不过,罗伦斯觉得,伊弗在头巾底下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相信自己的感觉是正确的。
伊弗刚刚表现得有些刻意。
一副很希望人家叫住她的感觉。
罗伦斯没有像其他商人那样观望会议进行,而是一直凝视著伊弗的背影。
不久后,伊弗朝向聚集在远离人墙处、一脸装腔作势、看似难以应付的商人们搭话。
从服装看来,那些人应该是南方商人。
如同伊弗是北凯尔贝地主的护卫一样,那些人肯定是南凯尔贝金主的护卫。
只要询问那些人的名字和所属单位,罗伦斯肯定会对他们抱有多于伊弗的亲近感,但他心中默默支持的对象是伊弗。
在以皮草与木材著名的雷诺斯时,罗伦斯亲眼见识到伊弗行事的周密性,以及甚至愿意拿性命当赌注的强韧意志;在罗姆河上,伊弗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的无情作风,更是让他佩服得想脱帽致敬。
没想到换了个地方后,伊弗却变成被人利用的一方。
当然了,伊弗虽然被他人利用,但相对地一定也一路利用他人至今。
不过,罗伦斯能够明白,伊弗为什么会轻易地离开已牢牢咬住教会权力的雷诺斯,或是结识有力人士的凯尔贝,打算一个人带著皮草南下。
因为她不是佩带长剑,凭著一身功夫开创世界的英雄;而是个有时必须吞下污泥、不折不扣的平凡商人。
伟大的商人曾经说过:「商人绝对无法变成世界的主角。」
伊弗离开一会儿后,罗伦斯暗自庆幸赫萝不在身旁。
还有,他探头看向啤酒杯后,也庆幸自己点的是啤酒而非葡萄酒。
他知道自己一定露出了很窝囊的表情。
教会可能为了传教,而残酷地亵渎狼神之骨。对此,赫萝很直接地表现出她的愤怒,但其实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
他虽非珍商行的雷诺兹,但也希望自己带进坟墓的全都是美丽的回忆。
罗伦斯暗自嘀咕一阵后,把视线移向依旧刻意地反覆进行讨论的会议,并和著啤酒喝下充满苦涩味的叹息。
人们在形容三角洲上的市场时,都会说那里就像广大世界的缩图,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商品,是一个会有数十种国家语言随风传来、充满魅力的地方。
然而,眼见是实,耳闻是虚。实际走进三角洲上的市场时那种感觉,或许就像亲眼看见珍商行时一样。
这里没有像每年举办好几次的大市集那般,多得彷佛就快排到天边的商品;也没有表演才艺,试图向前来做生意的商人,或旅途中顺道来到市场的旅人讨钱的卖艺人。
虽然这里有不输人的拥挤人潮,但仔细一看,会发现很多店铺其实并没有陈列商品。店内只放了木牌,上头标示的是一点都不生活化的巨额商品数量和价格。如果想要确认商品,也必须向店老板打声招呼,才有机会看到样品。
因为这里的市场过于狭窄,就算想要好好享用异国美食,在路边也找不到能够轻松喝酒、狂欢一场的地方。这里顶多只有卖啤酒和葡萄酒的小摊贩。
生意场所需要的是充沛的活力,而不是骚动与暴力。
因此这里的酒吧受到数量管制,酒吧附近也经常会看见腰上挂著长剑的士兵在旁待命。
这么一来,罗伦斯能去的地方当然有限。聪明人只要在没多宽敞的市场绕上一圈,就会察觉这样的事实。
所以与其说罗伦斯找到了对方,不如说对方找到了他会比较正确。
罗伦斯抱著「反正赫萝他们一定也自己乐在其中」的想法,欣赏完虽然演得很假,但内容本身让他极感兴趣的权力斗争剧,便来到他找到的第一家酒吧,寻找赫萝两人的踪影。
就在罗伦斯伸手开门的瞬间,头顶上方传来了说话声:
「汝啊……」
罗伦斯没有当场做出回应,只是一脸疲惫地走进酒吧。
爬上酒吧二楼,罗伦斯循著刚才的开朗声音,走进赫萝所占据的小房间后,所说出的第一句话,其实也不完全是在挖苦对方。
「你真是好命啊。」
「是吗?咱只花了汝给的银币而已吶。」
窗户旁摆设著桌椅,赫萝就坐在窗框上喝著酒。
不知道是喝醉了,还是有自信不会穿帮,总之赫萝大胆地露出了尾巴和耳朵,根本不管自己的身影被马路上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你知不知道毫不迟疑地把一枚崔尼银币花在喝酒上,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情……我可能要尽快找个时间,好好教育你一下。」
罗伦斯捡起掉在地上的小桶子,闻了闻空桶子里的味道后,忍不住叹了口气。
酒量大、食量也大就算了,还专挑高级品,真是可恶。
「寇尔呢?」
桌上摆著似乎是盛了肉类料理的空盘子。照这样子看来,寇尔想必是被叫去买东西了。
「跟汝心里想的一样。」
喝了酒似乎让赫萝的身体发热,她一脸舒爽地迎著窗外吹来的冷风。
「真是的……别过度使唤人家啊。」
罗伦斯从桌上拿起还没喝光的酒桶,坐在小房间的床铺上。
虽然床铺做得简陋粗糙,但对于体验过被当作牲畜般对待的船旅生活,并终于从中解脱的人们来说,这个床铺足以媲美王宫里的华盖大床。
对于一直被关在拥挤船舱里,好不容易回到陆地上的人们来说,如果能够拿著酒,躲在这样的小房间里悠哉地睡午觉,度过和平的时光,哪还需要聆听教会的教诲呢?
当然了,赫萝应该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租了这房间,只是罗伦斯一旦意识到小房间的用途后,内心实在难以平静下来。
「汝掌握到什么新消息了吗?」
赫萝面向窗外,把头靠在木窗框上,闭著眼睛让冷风拂过脸颊。
那模样像是竖耳聆听窗外的鲁特琴声,也像是在思考什么。
罗伦斯仔细一看,发现赫萝的耳朵随著节奏微微动著,所以应该是前者吧。
「我的样子看起来像掌握到新消息吗?」
罗伦斯喝了一口正适合在悠哉午睡时喝的甜葡萄酒,并这么反问。
「很像,汝好像很愉快的样子。」
赫萝明明闭著眼睛,还看得出来罗伦斯的情绪。她的表现就像一副好像正因为闭著眼睛,所以能够识破一切的感觉。
罗伦斯摸了摸自己的脸后,露出苦笑说:
「很愉快的样子?」
尽管罗伦斯有自信早已收起与伊弗交谈后的表情,赫萝却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眼神里流露出坏心眼的笑意。
「想在咱面前扯谎?再等上一百年呗。」
罗伦斯心想:「赫萝该不会从这里就听得到在黄金之泉的交谈内容吧?」但立刻察觉到不是这么回事。
赫萝是在套话。
在看似愉快地甩动著尾巴的赫萝面前,罗伦斯用手按住额头,然后叹了口气。
「哎,虽然咱确实看出汝很愉快的样子,但汝这样就被套出话来,可能还要多多磨练吶。」
「……我会铭记在心。」
「汝的胆子那么小,就是铭记在心,也不知道胆子能不能变大一些。」
赫萝一副搔痒难耐的模样缩起脖子说著,并愉快地笑了笑。
「……真是的。不过,你说『很愉快的样子』是错的。说实在的,我听到的是会让人不想喝甜酒,而想喝烈酒的话题。」
「嗯?」
赫萝改变盘著腿的姿势,站起身子。
看赫萝站得有些不稳,可能已经差不多醉了。
「嘿……咻,感觉有点冷吶。」
说著,赫萝在罗伦斯身旁坐下,并且紧紧贴著他。
很多人在这个从严酷船旅中解脱的片刻,利用这种小房间享受短暂的约会乐趣。看见赫萝做出这样的举动,罗伦斯当然也忍不住胡思乱想了起来。
然而,对象毕竟是赫萝。
赫萝双脚放上床铺后,以背对罗伦斯的姿势靠在罗伦斯身上,抱住了自己的尾巴。
罗伦斯不禁感到有些扫兴。
不过,他知道赫萝可能是故意要让他觉得扫兴。
「那么,汝听到了什么话题?」
虽然罗伦斯还在胡思乱想,赫萝却表现得像平常一样。
现在如果越去在意,只会让自己显得越蠢而已。
想到这点的罗伦斯轻轻叹了口气,开口答道:
「我听到这个城镇的黑暗面。」
「嗯。」
「简单扼要地说,单纯是金钱上的借贷而已。不过,金额大了点就是。」
赫萝一副像早上刚起床时在喝水似地,咕噜咕噜地大口灌著葡萄酒。
虽然那葡萄酒应该不会太烈,但还是阻止一下比较好。
罗伦斯伸出手,正打算拿走赫萝手中的酒桶时──
「汝知道咱现在连同酒喝下了多少话语吗?」
因为罗伦斯已经向赫萝伸出了手,所以赫萝此刻正好在他手臂底下。
带著尖牙的狼此刻就在他怀里。
「对于跟汝无关的金钱话题,汝应该会兴奋地摇著尾巴才对。可是汝现在却没有这样的反应,怎么会这样吶?」
赫萝又大口大口地喝起酒,然后打了个嗝。
接著,她抓住罗伦斯伸到一半停在半空中的手,把酒桶塞给罗伦斯说:
「那汝跟那只母狐狸聊了什么?」
想要对赫萝有所隐瞒,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罗伦斯抓起赫萝塞给他的酒桶,往嘴边送。
下一秒钟,罗伦斯察觉自己被摆了一道。
赫萝在他手臂底下偷笑著。
酒桶里装的不是酒,而是──想必是给寇尔喝的──加了蜂蜜的山羊奶。
赫萝都已经设下如此缜密的陷阱了,就算全盘托出也不会惹她生气吧。
于是罗伦斯缓缓开口说:
「……把我们拖下水,还彻底利用了我们的那个伊弗,在这里却被人家当成丫头使唤。」
「嗯。」
「别说是被利用了,这里的权力者们还为了出气,命令伊弗做一些事情。一个不管在雷诺斯还是罗姆河上都让我不得不佩服的商人,来到不同的地方竟然变成了人家的出气筒。怎么说呢,这让我觉得……」
罗伦斯原本担心著如果继续说下去,赫萝可能会大发脾气,但后来改变了想法。他心想,说了这么多后,如果还隐瞒真心,赫萝肯定会更生气。
罗伦斯简短地说:
「有点沮丧。」
赫萝什么也没说,也没回头看。
为了打破讨人厌的沉默,罗伦斯继续寻找话语:
「连伊弗那样的商人都会遭遇这种事情。反过来说,我这个输给她的人,又能有多大成就?这时候我当然会希望赢过自己的人……至少要是个称霸世界的人,你不觉得吗?」
罗伦斯当然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也早已过了觉得只有自己最特别的年纪。他已经有好几年不曾像这样说一些不争气的话。
不过,罗伦斯这几年不再表现懦弱。这并非因为年纪增长,或变得强悍。
而是因为他已经看清,就算独自苦恼得消沉不已,孤单的行商之旅上,也不会有人在身边鼓励自己。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罗伦斯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现在哪怕是会让对方觉得受不了,或是被藐视,总能够得到一些反应。
光是拥有这些反应,就足以让人勇于重新面对过去视而不见的事实,并且继续向前迈进。
「汝啊……」
「嗯?」
赫萝沉默一阵后,抬起头说:
「听了汝说的话后,咱吞了两次闷气。」
「这样啊……」
「可是,现在看见汝的表情,又吞了一次闷气。」
「你每次都吃五人分的食物,所以应该还吞得下两次闷气吧。」
听到罗伦斯的玩笑话,赫萝用手肘顶了一下他的侧腰,挺起了身子。
「第一,汝说的话,害得连身为伙伴的咱都变懦弱了。」
因为赫萝说的确实没错,所以罗伦斯保持沉默。
「第二,为了那种蠢事就消沉,汝还是三岁小孩啊?」
「您说的是。」
「还有,最后一点……」
赫萝以跪立在床上、两手叉腰的姿势俯视著罗伦斯。
虽然赫萝露出看似不悦的表情,但不知道为什么,罗伦斯就是觉得那模样有些傻呼呼的。
不过,罗伦斯很快就知道这不是自己多心。
「……明明就是个胆小得会卷起尾巴的雄性,是个根本无法独当一面的大笨驴,竟然露出那什么表情……」
「……表情?」
听到罗伦斯这么反问,赫萝迟疑了一会儿后,轻轻点了点头。
「明明说了那么不争气的话,还……」
然后,赫萝别过脸去。
「还露出随时能够独自离开似的表情。」
不能笑。
罗伦斯这么告诉自己,但为时已晚。因为酒精以外的某种因素而脸颊微微泛红的赫萝,已经高高挺起耳朵,露出了尖牙。
不过,罗伦斯保持镇静地这么询问:
「要是我露出不能独自离开的表情,不是会被你痛骂一顿吗?」
赫萝好像很不满意的样子。
即便如此,看似不大满意地呻吟了一会儿后,赫萝还是点了点头,同时顺势「咚」的一声坐了下来。
她大幅度地左右甩著尾巴,一脸不悦地叹了口气说:
「那当然。咱会痛骂汝一顿后,再好好捉弄一番,但最后咱还是会沉浸在喜悦之中,看著汝乖乖跟在后头。」
「这……我有点不敢领教。」
「大笨驴。」
赫萝说道。
罗伦斯趁机拉了一下赫萝的手,这时赫萝的身躯随即如棉絮般,轻柔地倒在他身上。
罗伦斯当然知道赫萝生气的原因。
他看见怀里的赫萝依旧板著脸孔。
「我应该说是我不对吗?」
「不对的人永远是汝。」
「……」
赫萝是罗伦斯的旅伴,而罗伦斯是赫萝的旅伴。
两人的理想关系是互相扶持,而非某一方扶持另一方。
就算每次都是罗伦斯惹得对方生气,赫萝也不是每次都要担起生气的责任。
既然如此,或许说法有些奇怪,但罗伦斯这时候应该鼓起勇气,表现出窝囊的样子。
也就是表现出「没有你的扶持,我活不下去」的样子。
哪怕会被赫萝痛骂,也应该这么做。
「不过,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嗯?」
怀里的赫萝没有抬起头地反问道。
「为什么变成是我在安慰你的样子啊?」
赫萝微微动著耳朵,罗伦斯不禁感到脸颊一痒。
她抬起头,一副打从心底感到开心的模样,露出坏心眼的笑容这么说:
「因为这是咱的特权吶。」
「真是的……不过,反正我就是喜欢这样的类型。」
「呵。」
赫萝轻笑一声,然后紧贴在罗伦斯身上。
不过,就算罗伦斯再好骗,也能够预料到赫萝的意图。
「喂,你又打算利用寇尔来捉弄……」
罗伦斯的声音就这么消失了。
「人类很坚强,强者不会回头看。咱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回头看,但是咱不想再那样了。」
赫萝没有一边哭泣,也没有说不出话来,而是清楚地这么说。
不愧是堂堂约伊兹贤狼,连表现懦弱的方法都如此有志气。
哪怕赫萝说这样的话不合场面,罗伦斯还是这么认为。
所以,他带著敬意抚摸赫萝小小的头说:
「你不是知道我是个胆小鬼吗?我总是必须战战兢兢地回头审视过去。所以,这没什么好担心的吧。」
听到罗伦斯的话,赫萝像是要擦拭眼泪似地,一边把脸贴在罗伦斯胸前,一边摇摇头说:
「这样咱也不喜欢。」
罗伦斯不得不佩服赫萝临到此时,还不忘表现出任性的态度。
他露出苦笑,轻轻搔著赫萝的耳根。
「做出什么决定之前,都要先跟你商量。你是这个意思吧?」
「咱也不喜欢看到明明是给咱的供品,却没问过咱的意见,就随便改来换去。」
虽然知道赫萝是故意举出大家都熟悉的例子,但罗伦斯忍不住会想:那自己对赫萝的心意不也变成了供品?
「我的心意也是供品啊?」
「祈祷前一定要准备供品啊。」
赫萝微微动著耳朵,罗伦斯则笑了出来。
罗伦斯这么说:
「要祈祷什么?」
赫萝稍微挺起身子,然后简短地回答:
「祈祷寇尔不要回来。」
「……真是的。」
虽然很不甘心,但罗伦斯必须承认自己赢不过赫萝。
赫萝笑了笑后,闭上了眼睛。
不过,赫萝会说出如此浅显易懂的真心话,就表示那是很重要的事情。
的确,商人做生意的时候,也最厌恶他人在自己背后擅自决定事情。
赫萝以丰收之神的身分在村落生活的那段漫长岁月,也一直有这样的感受。
更惨的是,在猎月熊与赫萝故乡的传说之中,赫萝也是置身局外。
明明是与自己有关的事情,却在自己背后有了结论;这样的事实让赫萝感到寂寞。
她已经受够了那样的感觉。
照理说,罗伦斯应该自己发觉赫萝这样的心境,但等到他发觉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相信就是询问赫萝,她也会这么回答。
「不过,要想办法趁机陷害汝,也是挺累人的。偶尔这样也不错呗?」
眼前的赫萝脸上浮现坏心眼的微笑,狼耳朵也同时像是发现了猎物般转向走廊的方向。
赫萝的举动代表著什么意思,显而易见,但贤狼这个猎人似乎不会无趣地再使用已经设过的陷阱。
「你可别以为我每次都会上当喔。」
赫萝只露出尖牙,没出声地笑著,然后迅速地离开罗伦斯身边,在窗框上坐了下来。
尽管罗伦斯嘴里满是蜂蜜的甜味,面对赫萝这么毫不留恋地离开,还是忍不住露出苦笑。
不过,敲门声在那之后像算准了时间般传来,罗伦斯不禁觉得自己或许真的很容易上当。
「让您久等了。」
门打开后,站在门外的当然是寇尔。
「一点也没错,等得都快要睡著了。酒呢?酒在哪儿?」
「呃……在这里……啊,我也帮罗伦斯先生买了酒。」
「什么?根本用不著替那种人买酒。真浪费钱!」
看著赫萝与寇尔的互动,罗伦斯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过,罗伦斯笑了出来的最大原因,是看见赫萝如此乾脆地改变态度和表情,让他觉得像自己这种角色,肯定没两三下就会掉进赫萝的陷阱。
真是太恐怖了。
因为害怕,所以罗伦斯选了盐味十足的肉乾,用力咬了一口。
「既然如此,汝听来的消息能够加以利用吗?」
寇尔跑腿回来后,赫萝没说半句慰劳的话语,于是罗伦斯代赫萝感激了他一番。
不过,寇尔的表现也有让罗伦斯觉得值得夸奖的地方。
寇尔巧妙地把破烂的外套绑成袋状,然后挂在肩上。赫萝肯定是坏心眼地指使他去买大量的酒和食物回来,但他轻易地完成了任务。
或许赫萝也是因为不甘心,才会不肯说慰劳的话语。
不管怎么说,寇尔要是当了商人的徒弟,绝对是个好到甚至想把他拿去拍卖的优秀人才。
「汝有没有在听咱说话啊?」
当罗伦斯望著寇尔以熟练动作在桌上摆放食物和酒时,赫萝以挖苦的语调这么说。
「有啊。」
「怎么样吶?」
「应该值得调查吧。为了建这里的市场,北凯尔贝的有力人士似乎向人借了钱,现在一心一意地想要还债。然后,我们以为珍商行肯定是个规模庞大、心狠手辣的大商行,却发现是个骡子在屋檐下打呵欠、母鸡悠哉地到处下蛋的破烂店家。」
赫萝口中不停嚼著烤螺肉。
寇尔代替她开口说:
「因为珍商行的利益被人夺走了吗?」
「没错。珍商行一手包办罗姆河流域的铜制品交易,获得的利益却被北边的掌权者夺走。这么一来……」
赫萝喝了口葡萄酒,把螺肉送进肚子里,然后打了个嗝说:
「汝的意思是说,那家商行就是忿而参与能够大捞一笔的勾当,也不足为奇是吗?」
「嗯,是啊。而且……」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鱼,但罗伦斯夹起一块没去掉银色鱼鳞就直接油炸的鱼肉,往嘴边送。
或许是使用的油质也不错,鱼肉吃起来柔软又鲜美。
从前罗伦斯曾经给了赫萝一枚崔尼银币,结果赫萝把钱全拿去买了苹果。
想必现在的她还是不记得什么叫作「客气」。
「雷诺兹有些表现也怪怪的。」
「嗯,应该有所隐瞒呗。」
只有寇尔一人露出「咦?」的表情,看向罗伦斯与赫萝两人。
「雷诺兹隐瞒的内容并不难猜测。我们前去询问狼骨的事情,他却对我们有所隐瞒,那会是怎么回事呢?」
「就是只藏住耳朵,却没把尾巴藏起来。」
赫萝一边甩动耳朵和尾巴,一边这么说。
不过,对方是商人。
「世上有句话说,高手深藏不露。说不定他藏起来的不是耳朵,而是尖角。」
「而且,分手之际,那人还热情地要求跟汝握手,是呗?」
不愧是赫萝,观察入微。
罗伦斯点了点头后,取下夹在齿缝中的鱼鳞说:
「雷诺兹会那么想说『请代我问候伊弗.波伦』这句话,不是看在伊弗的资金、看在她的生意头脑,就是看在人脉。」
「那只母狐狸才刚刚砸下所有资金,买下了皮草。虽不知道母狐狸的荷包饱不饱满,但她应该还有很多借得到钱的地方,不是吗?」
赫萝一边说道,一边投来捉弄人的笑容。
她是在笑罗伦斯从前险些破产时,曾经四处向人筹钱。
「……这么一来,就是看在伊弗的生意头脑或人脉。管他是生意头脑还是人脉,你不觉得演员和剧本都凑齐了吗?」
赫萝只是露出淡淡笑容,悠哉地看向窗外。
罗伦斯也是一副悠哉模样,小口小口地吃著桌上的食物。就只有寇尔一人两手抱著小桶子,分别看著两人的举动。
两人当然不是刻意要捉弄寇尔。
寇尔是个聪明的少年。
就算寇尔几乎不会有怀疑他人的念头,只要告诉他某件事情也可以这么解读,他就会凭著自己的头脑好好去思考整件事情。
也就是说,凭著赫萝与罗伦斯各自做出的解读,寇尔已经在脑海里分别拼凑出画面。
罗伦斯想要藉由告诉寇尔这些片断,看看寇尔会拼凑出什么样的画面。
「那、那个!」
寇尔举起手,起立说道。
不管是多么严厉偏执的学者,看到寇尔如此认真的模样怎能不疼爱他?
看见寇尔的模样,甚至会让人觉得寇尔之所以被骗,说不定是因为遭到前辈的忌妒。
「雷诺兹先生现在是不是还在寻找狼骨?」
赫萝没有回答。
不过,寇尔肯定是听过坏心眼博士的讲课,一点儿也没有显得畏怯。
「假设雷诺兹先生所隐瞒的就是现在还在寻找狼骨的事实,照理说他应该会随随便便打发我们,不告诉我们狼骨的事情才对。尽管如此,他还是热情款待了我们,那是因为我们带了伊弗小姐的亲笔信吗?这么一来,分手之际他会要求与罗伦斯先生握手的原因是……」
寇尔思考著原因。
对于伊弗是个生意头脑好到什么程度的人,寇尔没有半点了解。
这么一来,寇尔会凭著伊弗给他的印象,做出各种判断。
在寇尔眼里,会是什么样的画面呢?
「原因是雷诺兹先生希望伊弗小姐帮助他寻找狼骨,是吗?」
同样是带著问号的发言,寇尔与赫萝给人的印象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赫萝喝了口桶子里的酒后,看向寇尔。
然后,她轻轻笑了笑,跟著看向罗伦斯说:
「汝说呢?」
罗伦斯露出一副彷佛在说「不用问也知道答案吧」的模样挥了挥手。
姑且不论寇尔说的原因是对是错,只要这么推测,就能够解释整件事情。
「而且,只要这么推测,就能够理解伊弗为什么会那么爽快地帮我们写亲笔信。凭伊弗的本领,她一定老早就知道雷诺兹想要得到她的协助。尽管如此,毕竟寻找狼骨不是件小事,所以伊弗还是谨慎地岔开了话题;也或许是因为她觉得可信度不高。不管事实如何,雷诺兹肯定是急著想要得到伊弗的协助。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我们这三人组合。伊弗这时会怎么想呢?伊弗就像狼一样狡猾,虽然当初她把雷诺兹的提议当成荒唐无稽之谈一脚踹开,但现在看到我们出现,也会开始怀疑狼骨传言可能是真的。可是,主动向雷诺兹提话题,好像不太好耶。那么,怎么做好呢?哎呀,眼前这些家伙不是正好可以拿来利用一下吗……」
「好极了。」
赫萝学著老太婆的语调这么说,然后发出窃笑声。
如果整件事情是这样的构图,雷诺兹肯定会觉得伊弗是在表示自己有兴趣。
正因为如此,所以当寇尔提出「找到骨头了吗?」的问题时,雷诺兹才会完全换了个态度。
雷诺兹可能觉得伊弗竟然派了个经验不足的人来侦察敌情,而感到生气;也可能觉得是自己太多心,才把罗伦斯三人当成是受到伊弗命令的斥候,而感到扫兴。
交谈后,雷诺兹之所以会款待罗伦斯三人,或许是因为他判断出罗伦斯三人不是受到伊弗指使而来,而是被伊弗巧妙利用的愚蠢羊儿。
既然这样,与其磨磨蹭蹭地在交谈中找机会参杂想要传达的讯息,不如摆明地招待对方一餐还比较好。
如此一来,就能够先解开去到珍商行时所出现的疑点。
就算是肌肉发达的山羊,只要有技巧地使用刀子,也能够轻易地解剖成好几小块。
「……汝要怎么做呢?」
赫萝以好像很理所当然的轻松口吻问道。
不过,她琥珀色眼珠发出的红光,似乎比平时更加强烈。
虽然一时因为珍商行的穷酸模样而感到失望,但听到珍商行仍在寻找狼骨后,赫萝心中的怒火或许又再度燃烧了起来。
而且,赫萝肯定是抱著「这次绝对不再置身局外」的心态。
对于令人愤怒的事件,这次绝对要靠自己的力量,以自己的尖牙、利爪及头脑来对付。绝不能让事件就这么从眼前晃过。
这或许就是赫萝的想法。
如果真是如此,身为伙伴的罗伦斯当然只有一个答案。
「那还用说吗?」
罗伦斯打算继续说下去时,察觉到另一人的视线。
虽然寇尔一直保持著沉默,但他的心情与赫萝不会相差太远。
「一起调查看看吧。如果发现根本没什么事,那也很好啊。」
这是一人行商之旅没有过的经验。
也是两人行商之旅没有过的经验。
在所有人意见一致之下,决定采取行动的感觉,原来是这么痛快。
如果面对的是军队,那感觉更是痛快,也难怪那些贵族会争先恐后地想要率领骑士团。
不过,如果老是做这种事情,可能会弄得精神疲惫不堪。
赫萝也曾像这样担起整座村落的重责,其劳苦可想而知。
只是没想到,这些村民最后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说。
站在这样的立场,罗伦斯才发现与赫萝初相遇不久,看见赫萝哭泣沮丧的样子时,自己那安慰赫萝的模样有多么肤浅。
明明这样,还自以为是赫萝的保护者,怪不得会一下子就掉进赫萝的陷阱。
罗伦斯背著外表看起来与寇尔年纪差不多的赫萝,轻轻地笑了。
然后,他立刻收起笑容,做了一次深呼吸,跟著以符合指挥官的口吻这么说:
「那么,我来宣布每个人的任务。」
寇尔一脸认真──而赫萝当然是装得一脸认真地专心聆听罗伦斯说话。